一例投毒犯罪心理分析報告

　　【案件背景】2013年12月30日，事主報稱：當日15時許，其所經(jīng)營的舞廳客人的多杯茶水里被他人投放農(nóng)藥類東西。南昌市公安局青山湖公局接到報案后，立即調(diào)取了當天的監(jiān)控錄像。從監(jiān)控錄像畫面中可清晰地看到，一名男子進入舞廳后不點茶水、不找空位坐、也不跳舞，只在別人的茶杯周邊轉(zhuǎn)悠，當他人進入舞池后，他迅速從口袋里掏出東西倒在別人的茶杯里，看到有人過來馬上收起來，還有一個擦手動作，向水杯投完東西后，半小時之內(nèi)該男子并沒有離開，而是一直站在附近偷偷觀察。

　　通過對監(jiān)控分析，警方判斷，嫌疑人投放農(nóng)藥的對象是不特定的，此次投毒沒有造成什么嚴重的后果，很可能還會再次作案。警方加大了對事發(fā)舞廳的巡察。兩天后，警方發(fā)現(xiàn)這個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(xiàn)在舞廳，于是將犯罪嫌疑人抓獲。經(jīng)過搜查，在其駕駛的電動車后尾箱內(nèi)，發(fā)現(xiàn)了兩包劇毒鼠藥。通過審訊，犯罪嫌疑人徐某對其犯罪事實供認不諱。

　　一、一般資料

　　1、人口學資料。徐某，男，漢族，1970年2月1日出生在江西省豐城市白土鎮(zhèn)白土村，小學文化程度。身高1.70米，體態(tài)瘦小，無重大軀體疾病歷史。

　　2、家庭情況。徐某父親生前健康，在其一歲時突然發(fā)病死亡；母親為一般家庭婦女，家里全靠母親一個人扶持，家庭一直十分貧困，如今，母親已經(jīng)80多歲，身體一直不好，常年臥床；有兩兄長，大哥53歲，二哥49歲。經(jīng)詢問調(diào)查，父母無人格、精神上的異常，家族無精神疾病歷史。

　　3、個人成長史。徐某自幼喪父，7-13歲于小學就讀，15歲后在外打工至今，現(xiàn)于南昌市從事家裝、油漆、刮瓷工作，未婚。平日不抽煙、不喝酒、不打牌，為人老實，家庭貧困，成長過程中常受人欺負，讀書時同學說他沒有爸爸，欺負打他，只會向大哥告求，大哥要他凡事讓人三分，形成內(nèi)向性格，膽子很小。

　　二、個人陳述與他人觀察

　　1、嫌疑人個人供述：因為家庭窮，我也沒讀過幾年書，長大之后，一直在工地打小工養(yǎng)活自己。幾年前，來南昌做房屋裝修，從不跟別人杠嘴，有時候被拖欠了工錢，也就是哇幾聲，都不敢找老板接，就轉(zhuǎn)過一家。

　　我會經(jīng)常到這里玩，不要錢。也不會跳舞，就是喜歡到這里看人。20多天前，在玩的時間踩到了一個人的腳，一個年輕男子，不小心踩到他人的腳之后，我還主動道歉了，他卻還是踢了我兩腳，我打不過他，心里好惱火。過了兩天，我?guī)Я税训秮碚宜?，看他在不，還沒進門就被保安攔到，還收了我的刀，我當時就認為老板和那個人是一伙的，在欺負我，我總要搞一下老板，給他一點顏色看看。

　　2、嫌疑人大哥陳述：當時公安打電話到我，我哇不可能吧。老弟好老實，他在家里是老小，自打去打工以后，什么都不講，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從來不會跟家人講，有什么話都放在心里頭。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兩次，送些錢看老娘，每次回家從不在我這里吃過飯。我娘一直好掛記啊，經(jīng)常要我打電話到老弟，她要哇事。老弟沒有責任意識，常年在外面飄著，沒有什么溝通的能力，也沒有能力成家，家人老早就想給他哇個對象，他自己不同意，他相當幼稚，一心想討個有文憑、有文化的老婆，他自己的問題，他怕去履行這個責任，他又覺得大家在騙他，別人和別人是一起的，只有他是孤立的，性格比較孤單的那種。如果國家能寬待我弟弟，我一定會掐著老弟的頭，正經(jīng)做人，不能犯一點錯誤。

　　3、嫌疑人房東描述：他平時性格比較內(nèi)向，比較沉默寡言，租住我們這2年了和我還有周圍的鄰居都沒有什么事說。

　　4、辦案警察反映：當時我們抓獲他后，首先對他進行身體檢查，在他身上，我們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任何東西。當時他狡辯：我到這里來跳舞，你為什么抓我。我們把監(jiān)控錄像，他是怎么來的，都調(diào)取給他看，證據(jù)面前他啞口無言。拘留后，我們找到他居住的地方，從跟他接觸過的人了解到這個人性格比較孤僻，平時很老實，經(jīng)常受欺負以后憋在那里。

　　5、心理咨詢師觀察：徐某面色暗黃、身體瘦弱、多數(shù)時間沉默，不主動說話，低頭，很少看人，情緒低落，面無表情，兩只手在一起搓來搓去，顯出焦慮的神情。

　　三、心理診斷與評估

　?。ㄒ唬┰\斷結(jié)果

　　徐某為一般心理問題。

　　按照心理診斷標準，一般心理問題是指近期發(fā)生的，內(nèi)容尚未泛化，反映不太強烈的情緒問題，常能找到相應的原因，思維合乎邏輯，人格無明顯異常。

　　1、有現(xiàn)實刺激。由在舞廳沖突現(xiàn)實因素產(chǎn)生，內(nèi)心沖突，體驗到不良情緒；

　　2、有時間延續(xù)。不間斷地持續(xù)滿1個月、間斷地持續(xù)2個月。徐某是20天前發(fā)生的沖突；

　　3、有度?？煽兀翰涣记榫w反應仍在相當程度的理智控制下，始終能保持行為不失常態(tài)；社會功能正常：基本可以維持正常生活、工作、社會交往但效率有所下降；未泛化：不良情緒的激發(fā)因素僅僅局限于最初事件，即便是與最初事件有聯(lián)系的其它事件，也不引起此類不良情緒。

　　（二）診斷依據(jù)

　　1、生理因素：無器質(zhì)性病變，可以排除軀體的原因。

　　2、與精神疾病鑒別：根據(jù)病與非病三原則，徐某的主客觀統(tǒng)一，知情意協(xié)調(diào)，個性穩(wěn)定，自知力完整正常，自動交流，無幻覺妄想，無顯著興奮和活動異常等精神病癥狀，因此可以排除精神病。

　　3、與抑郁性神癥經(jīng)相鑒別：根據(jù)許又新教授內(nèi)心沖突的性質(zhì)，徐某沒有出現(xiàn)與精神易興奮相聯(lián)系的精神易疲勞的癥狀，情緒的強烈程度和持續(xù)時間與生活事件相關聯(lián)，無過度緊張，因此可排除神經(jīng)癥。

　　4、與嚴重心理問題相鑒別：引起徐某投毒行為的原因只是在舞廳的常規(guī)沖突，不是較為強烈的、對個體威脅較大的現(xiàn)實刺激；從產(chǎn)生痛苦情緒開始，沒有持續(xù)時間超過兩個月以上；不存在遭受的刺激強度越大，反應越強烈；反應內(nèi)容沒有泛化，對社會功能造成嚴重影響。

　　徐某心理沖突的常形，不影響正常的社會功能，主客觀一致，知情意協(xié)調(diào)，人格基本完善。因此可診斷為：一般心理問題。

　　四、犯罪心理分析

　?。ㄒ唬┓缸镄睦韱栴}癥結(jié)的確認

　　按照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李玫瑾的觀點，犯罪心理問題可以分為人格問題和心結(jié)問題兩類。心結(jié)問題有三種：意結(jié)類犯罪心理，知結(jié)類犯罪心理，情結(jié)類犯罪心理。徐某屬于知結(jié)類犯罪心理。知結(jié)類犯罪心理有5個特征：

　　1、犯罪動機明顯具體。這類犯罪動機具有明確指向，不存在犯罪動機模糊的問題，犯罪嫌疑人在訊問和審判階段都會明確告訴他們的犯罪理由或發(fā)生仇恨的根源，而且這些原因并不復雜也不令人難以理解。

　　2、嫌疑人具有正常心智下的認識狹隘性。徐某是一個認知正常的人。他有正常社交的渴望，希望在公共場合得到釋放，來到酒吧等公共揚所，“可以看到很多人，我只需要看到他們，不需要跟他們說話，我只需要看他們喝酒，看他們蹦的”這種單向交流也是人際交流中的一種。

　　3、犯罪行為多帶有報復性質(zhì)。當徐某拿著刀具來尋仇被舞廳保安攔下之后，他的矛盾所指就發(fā)生了變化。由當時跟他發(fā)生沖突的顧客轉(zhuǎn)向為舞廳這個場所，包括這個場所中不特定的人群，這就有非常明確的社會報復行為。徐某之所以選擇投毒這種方式，一個是因為投毒行為十分隱秘，他認為自己可以控制。

　　4、人格大多具有偏執(zhí)特點。他們的偏執(zhí)認識并非體現(xiàn)在一件事情上，而是帶有一貫性，恰恰是這種偏執(zhí)認識決定他們生活中經(jīng)歷的挫折量。徐某缺少父愛，缺少家庭的溫暖，以致于到成年以后產(chǎn)生偏執(zhí)，因為認識偏執(zhí)而出現(xiàn)報復犯罪，從投毒后并沒有馬上離開可以看出，他真正的目的是想看到投毒結(jié)果發(fā)生之后，別人中毒倒下，急救、舞廳那種慌亂的場景，以達到心理平衡的偏執(zhí)特點。

　　5、心結(jié)多與日常挫折有關。真正導致他們出現(xiàn)憤怒反應的不是某個“一次性刺激”，而是日常挫折的刺激積累。某一明確的刺激源只是導火索，這不是危險所在，真正的危險是他們自身心理，即一種積累的挫折感受。

　　（二）犯罪心理形成過程分析

　　犯罪心理學知識告訴我們，每個人的犯罪都能從他的成長經(jīng)歷上找到原因。這個案子所呈現(xiàn)的犯罪的結(jié)果和他的成長經(jīng)歷，甚至包括童年生活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。童年是人的性格生成、發(fā)展、定形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階段。在家庭教育中，父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，然而，犯罪嫌疑人徐某生活在一個從小沒有父親，缺失父愛的家庭，這給他性格的形成帶來了缺失，于是，成長過程中，缺少了陽性剛強抗爭，這樣一些父親所必須傳承給他的性格因素。而比他大7歲同樣處于弱勢的哥哥也更多地教育他逆來順受、忍讓、隱忍，沒有讓徐某看到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具備的角色特質(zhì)，使他在整個成長過程中，沒有完成青春期的叛逆。這種性格一直到他工作以后，包括結(jié)不到工錢，跟別人交往過程中不知道該怎樣爭取自己的利益。這種情緒的積壓一直到了40多歲。

　　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，通常會有兩次叛逆期，第一次是在兩、三歲的時候，第二次則是人們通常所說的青春期叛逆。而徐某的第二次叛逆，在長年的隱忍過程中被推遲了。其實，這一次投毒傷人只是一個導火索，那么，他在這個生命過程中，或30歲或40歲，甚至50歲，必然會有一個完成性格跨越的過程。

　　正是這種長期的隱忍和壓抑造就了徐某懦弱的性格。當在舞廳踩到他人腳后，徐的第一反應是主動賠禮道歉。但當他的道歉卻仍換來對方的踢打時，多年的隱忍在這一刻終于爆發(fā)，以致于2天之后，徐某拿著刀具前來舞廳找那名顧客尋仇。這一次，他認為我40多歲了，已不是10多歲、20多歲的羸弱，瘦小男子了，我有能力抗爭。于是，他終于拿著砍刀想去實施報復。

　　從他第一次跟人發(fā)生沖突之后主動跟人道歉，依然是他性情壓抑的一種表現(xiàn)，雖然我們在禮儀上，可以把他視為一種社交禮儀，兩個人有磕碰，于是一方主動道歉，說對不起。那么，每一次道歉都是他，包括工頭對他克扣工錢，包括他和他人交往過程中的沖突，每次都是他主動道歉，這種壓抑使得他長期形成一種很懦弱的性格。

　　可以猜度，在前后20多天時間里，他的作案手段選擇有一個反復過程。徐某首先想到的是用帶刀正面沖突的行為來復仇，可被保安攔截并毆打后，他認為打架是自己不可控制的，于是只好選擇自己可控的隱秘投毒方式復仇。通常情況下，投毒行為更多的是一些弱勢群體，比如婦女、老人，在自己沒有能力武力解決的情況下，以隱秘方式害對方的選擇，他選擇這種方式復仇依然是懦弱性格的延續(xù)。

　　徐某投毒后按常態(tài)行為應該設法逃跑，逃避警察對他的打擊，但是他很冷靜地在墻上擦拭手上的殘留物，半小時之內(nèi)沒有離開，從從容容地一直站在附近偷偷觀察。之所以沒有走，他的目的不在于毒死誰，而是在于想看造成混亂、造成悲慘的過程。就猶如縱火犯，不在乎的是燒掉一間房子還是燒死一個人，或燒了多少財產(chǎn)，他在乎的是別人救火過程中的慌亂和著火后心中的快感。同樣，徐某在投毒后希望看到別人中毒倒下和慌亂搶救的快感，以達到自己報復的平衡。

　　（三）犯罪心理原因分析

　　1、個人性格發(fā)展的缺陷。通常人們?nèi)菀渍J為囂張、憤怒、侵略等是嚴重心理問題的表現(xiàn)，其實過度的隱忍、壓抑自我、敏感多疑等也是性格問題的表現(xiàn)，人一旦有性格缺陷，會導致生活當中挫折感增多，小時候受欺負，打工時不敢討工錢，對情緒的把控和情感的控制壓抑到不知道該怎么處理自己和哥哥、朋友、房東社會的關系。只覺得自己也沒有用，覺得周遭的人都看不起他，外在的眼神、輿論、壓力和內(nèi)在的對自己悲觀、沮喪、放棄，使得他自己內(nèi)心積壓了很多負面的東西。積壓的這些東西，他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好的宣泄的渠道，他希望通過在舞廳欣賞他人的過程中，釋放一些心理壓力。當與人發(fā)生沖突后他用隱秘投毒的方式，來舒緩自己這種壓力。

　　2、家庭支持系統(tǒng)問題。從徐某家庭來講，父親早亡使得他在家庭成長過程中缺失了一個重要情感，如果母親能擔當起這種角色，可能他在今后的發(fā)展過程中也能夠有一個正常的心理發(fā)展過程，但母親對他沒有能力約束，15歲就脫離原生家庭的束縛自由散漫成長。在散漫成長過程中，沒有依戀，沒有牽掛，沒有一個愛他的人，也沒有一個他愛的人，他沒有穩(wěn)定的家庭，于是就變得非常內(nèi)向和木訥。如果家庭親人之間相互扶持、幫助，排解負面情緒，也許不會出現(xiàn)如此瘋狂的行為。

　　3、社會化過程中挫折處置失當。在南昌幾年的時間里，徐某以小學文化程度及做家庭裝修工為業(yè)，進入青春期以后，沒有談過戀愛，又沒有辦法和更多的朋友溝通。希望尋找一位有文化的大學生為妻，在愿望上是沒有錯的，但是現(xiàn)實生活中卻很難匹配，包括工作上、人際關系和戀愛問題，并不完全是學歷問題，最重要的是有沒有人愛他？而這根本上要歸于一個人的性格。

　　五、咨詢師的反思

　　本案徐某有一般心理問題，符合知結(jié)類犯罪心理特征。徐某在社會化過程中存在一定的問題，導致其性格缺陷，這種性格使其走上社會后屢次受挫，加之缺乏家庭支持系統(tǒng)，所以他會很痛苦。當一個人把所有的痛苦都歸咎于外歸因，就會憎恨外面的世界，很容易導致犯罪。我們認為，童年的不幸、生活的磨難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。但是，這種影響，未必一定導致偏激的心理和扭曲的心態(tài)，生活中也有很多從小身處逆境的人，在苦難中經(jīng)歷磨礪走向成功。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，但是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。

　　各種有心結(jié)問題的人，絕大多數(shù)都有性格缺陷，徐某和家人關系不是特別好，對家庭也不是非常依戀，沒有很好的家庭支持系統(tǒng)。但如果他還有一個很好的朋友、鄰居可以述說排解壓力，有社會支持系統(tǒng)，可能也就疏導了社會矛盾，但現(xiàn)在很多社會支持系統(tǒng)也開始淡漠了。再退一步，即便發(fā)生了矛盾沖突，還可以報警或者請人民調(diào)解委員會調(diào)解直至訴諸法律，這些說明我們社會結(jié)構(gòu)、社會系統(tǒng)有問題。從犯罪防控的角度解析犯罪人行為與犯罪心理現(xiàn)象，我們的家庭、學校、社會特別是我們心理咨詢師應該擔當起心理疏導的重任，為每個生命的成長和社會安寧貢獻自己的力量。

　　參考文獻：

　　1、國家職業(yè)資格培訓教程，心理咨詢師［M］北京：民族出版社 2011年版

　　2、心理咨詢師（操作技能二級）［M］北京：民族出版社 2005年版

　　3、林崇德，發(fā)展心理學［M］北京：人民教育出版社 1995年版

　　4、李玫瑾，犯罪心理研究［M］北京：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年

　　陳利? 南昌市人民警察學校? 教研室主任? 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? 高級講師

　　主要研究方向：犯罪學? 查緝戰(zhàn)術(shù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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